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夜里过》华莳 文案: 关于谈恋爱和谈一谈关于爱情的事的不正经黑帮小故事。 宋文生×顾朗。 内容标签: 强强 年下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朗,宋文生 ┃ 配角:柳胭,秦栀 ┃ 其它: 第1章 一   半夜十二点,宋文生一掌拍飞了桌上的东西。他面前站着一排身强力健的男人,在他面前纷纷低下头去,坐着抽烟的宋文生成了全场最高的一个。   “一个二十六岁的女人,害死我们七个兄弟,”他叼着烟,咬牙冲面前一排人低吼,“五个钟,你们他妈的,一句话也审不出来?!”   没有人敢回一声,仿佛一个字就能掉了脑袋。仍然还是站得离宋文生最近的顾朗走过来,替他把桌子扶好,地上的杂物也都捡起来,一边劝他:“不要太生气。你也看过资料,这女人没有结婚,没有亲朋好友,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你太为难他们了,还是让我来吧。”   “你来?哈!”烟灰缸刚被放回桌子上,又被冲着顾朗直扔回去,顾朗没避开,头上一下给磕出血。宋文生见他这幅家犬的做派,肝火烧得更旺:“就你他妈的最心软!不杀这个不杀那个,现在怎样?被宋文林那个王八蛋欺负到头上来?谁都以为我们好欺负!一帮废物!都他妈的给我滚!”   骂到最后宋文生直接掀了桌子,椅子也给哐当踢倒。顾朗看了宋文生一眼,知道现在是没话可说了,他要是再出声,宋文生接着就要抡椅子砸他,只能让手下人都出去,自己跟在最后,还记得替宋文生关好了门。这下只剩宋文生,没人劝他了,他反而自己深呼吸几下平静了一些,朝仓库中间一把椅子走去。他刚刚提到的二十六岁女人就被绑在上面。这里的门窗都关得严实,光线也昏得很恰当,女人又垂着头,什么也看不分明,血腥味倒是很重。宋文生伸手摸了一把她的发顶,一路都能摸到凝固的血块,使了点力,他拽着女人的发梢,让她仰着头露出了脸。脸上没有好地方,血渍叠血渍,一只眼睛青肿,另一只仍然清醒而愤恨地睁着,像只狮子的眼睛,看起来确实很不好对付。宋文生对这目光视而不见,伸手把烟头按灭在女人肩上,在压抑的痛呼里,他朝女人露齿一笑:“小姐,晚上好啊。”   半个钟后,宋文生从仓库里走出来时,顾朗正站在仓库外的码头边上。宋文生踱到他旁边跟他并排吹夜风,其余人秩序地走进仓库,不一会滚着个油桶出来,直接把油桶滚进了海里,灌了水泥,尸体和证据很快都能沉得不见底。顾朗问他:“问出来了?”   “不多,没供出别人,但是把安全屋的位置摸清楚了,你明天派几个人过去。”宋文生从口袋里重新摸了根烟叼住,半天却摸不见打火机,顾朗立刻用自己的替他点着,他吸了几口才正眼打量了几眼过来,看见顾朗额头上已经贴了纱布,还渗出点红。   “疼不疼?”   他说完就觉得自己智障,破皮见血哪有不疼的时候,但顾朗很给面子地摇了摇头,赞同他说:“最近组里精神不太好,是该立下威风。”   一听这话宋文生就烦得咂舌:“啧,现在知道了,要不是你一天到晚劝我别杀人会变成这样?”   “少杀点人,少招人恨,给自己积点德不好吗。”   宋文生直接被他逗笑了:“那拜托你去吃斋念佛啊,我们是混黑道,不是开善堂,积德有什么用,送你下辈子去投个好胎啊?”   他笑完自己停了会,压低了声音,又说:“这条路你踏一只脚进来,没那么好走的。既不好走出去,也不好走进来。。”   顾朗察觉了他的低落,不禁盯着他看,宋文生掸了掸烟灰,继续说:“还是刚才那个女人。她虽然厉害,但地位还不高,按理说不会知道那么多消息……还有内鬼。得想个办法。”   顾朗听懂了:“你也想派卧底?”   “是想,一直找不到人。要不是你跟我这么多年太出名,我就应该让你去。”   “我跟在你身边也能有别的用处,卧底也能有别的人选。”顾朗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张相片递来,宋文生接过一看,挑了挑眉。   “女人?宋文林可不喜欢女人。”   “叫柳胭,脑子和身手都不错。就是知道宋文林不喜欢女人才同意。她女朋友叫秦栀,在我们手下的夜总会里驻唱,最近好像被人盯上了,她要求我们保护好秦栀,这也很方便我们控制。知道她们俩关系的人不多,我弄一下,宋文林那边查不出来。”   宋文生哼了一声:“有个女朋友就可靠?又不是给狗栓链子。”   “她们俩在一起六年。她是为了人,别人为了钱,信她总比信钱好。”   “哦,你还是个纯情派。行吧,让她明天来见我一面。”宋文生把照片递回去,抽剩的烟头给扔到脚下踩灭。烟抽完了,开口的时候就显得不耐烦:“一天天的破事这么多,最近尤其不太平。宋文林那个鳖孙看样子是快忍不住了。”   宋文林是他哥,他这一句话把自己也给骂进去。顾朗知道他是动了真脾气,显得有些担心:“你要是觉得最近太累了,不如出去放松一下,组里的事情都有我担着。”   他本来,说出来,都是好意,宋文生听了之后却没回答,而是抬头看他。这个杀人的晚上月黑风高,一辆车亮着灯停在他们身后,车灯白惨惨一片,什么也照不清楚。宋文生看了一会,确信顾朗眉眼平和,没有什么可以让自己忌讳的,却还是缓慢地警告他:“这种话不要多说,不要让我起疑。”   顾朗噤了声,宋文生看他目光不自在地下垂,最后还是上去揽着他的肩膀往车走,又跟他开起玩笑:“真的要说也等我找到女朋友,到时候我一跑路,你找我都找不到。”   能把玩笑说得比正经话更伤人是他的本事,顾朗听得多了,没什么表态。走到车跟前的时候宋文生突然问:“你带家门钥匙没有?”   顾朗一听,有种不好的预感:“怎么?”   “今晚我去找阿千啊,前几天遇见的那个,”宋文生冲顾朗眨了眨眼,几句话之间心情就明朗起来,“她按摩特别好,话也不多,可以过一阵子。”   顾朗张了张嘴,没能想出反对的理由,站了几秒,照旧坐进了驾驶座。等宋文生系好安全带了,他却还是挣扎一下,低声提议说:“你如果想放松,给几家洗浴城打个招呼就行了,或者我……也可以去学一些手艺。跟同一个女人待得太久,总是容易出岔子的。”   “放心,我心里有谱。”宋文生把自己陷进真皮座椅里,沉默地抽起烟,顾朗一向在□□、趣事、开心事上给他泼冷水,他很有点烦,后悔自己多了一句嘴,跟谁不好,非要跟顾朗分享自己的新情人,最关键的,就算他一个字不说只让顾朗自己滚回家,顾朗又能拿他怎么办?   他不说话,顾朗就更没办法继续跟他闲聊下去。他一边打着方向盘向来处倒转车身,一边想,宋文生心里有谱吗?他身边这个姓宋的年轻人,毫无疑问是宋家的好儿子,狠得够劲,就算有人要提刀砍他的头,他也非得梗着脖子给刀上磕出个豁口,对于现在的一整条道来说,都是非常可畏的后生。可是,对顾朗来说,他太勇猛,也太不惜命了,不惜别人的,更不惜自己的,有时候大清早他没在家里见着宋文生,都怕有人告诉他宋文生去跟别人拼得同归于尽了。   不要命的,容易成就大事业,也容易阴沟里翻船。   忽然宋文生举着烟头顿住了,停了一会,他皱着眉头问顾朗:“这车上什么声音?”   顾朗也顿住,刚才他心烦意乱没注意,现在侧耳听去确实听到,很轻微,很怪异,他也很熟悉——   “下车!”顾朗冲宋文生大吼,宋文生也醒悟过来,手快地解了安全带,顾朗一把推开车门拽着宋文生的衣领滚下去,刚刚翻出车门,他就听见身后一阵爆炸的巨响,他俩被气浪裹挟着翻滚,顾朗把宋文生护在身下,宋文生拼命挣扎,但到底被顾朗死死压住。   他自己硬气不求安稳,那总得有人替他求。   他们身后火光通天,车顶盖被掀飞到半空,车体碎片纷纷扎在他们身边,顾朗头痛得要命,他觉得自己已经被炸坏了脑袋,在这个要命的关头,他心里却想没办法,宋文生今晚没办法去见他的阿千了。 第2章 二   2.   他被太阳晒醒。顾朗睁开眼的时候,日头已经升得很高,床对面是他的挂钟,十二点半,但是没人来喊他吃午饭。没有人,也没有声音,只有房间、阳光、他自己。   有人扔石头敲着他的窗户。两声一停,响了三响。理所当然地知道来者是谁,他怀抱一种喜悦而期待的隐秘之情打开窗户,翻出了这栋一层高的平房。他最近总帮宋文生打架,状告传到他爹耳边,这两天都得闭门思过。他已经十八岁,上高三,不管谋一份怎样的出路,他爹都希望他周末安分地待在家里,而不是上街扮演街霸。   可是顾朗的聪明并不用在自己身上。他早和宋文生约好,如果自己哪天没来找他,他就来这儿敲窗户,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他敲了,自己就会……   顾朗那时候想了一会,赴约,最后他想到这个词。一种成人间的,庄重的语感。   这个约定总是有效,即使今天谁都不在,他还是听见了宋文生的声音。等他悄声落在地上的时候,宋文生正站在屋外面树冠底下等他。有时候宋文生会带点东西过来,一本书,一个篮球,一条他妈的裙子(等顾朗真的换给他看之后他笑得从椅子上掉下去),上次半路捡来一只流浪猫。宋文生今年初中毕业,最有闲有精力,最无从发泄。不过这次他两手空空,只带了自己一个人,从半明半暗的树荫下直望过来。   顾朗也看着宋文生。他觉得有些奇怪,觉得宋文生应该已经不是这副模样了,他应该已经长成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意气风发,一呼百应,小弟和情人都能排出一条长龙,应该已经不会再孤零零一个人来找自己。   不过他很快释然,不管怎样的宋文生,十六岁,二十岁,八十八岁,他只要提出要求,自己都愿意欣然而往。不如说这时候的宋文生让他安心又怀念,十六岁的这个人还稳稳当当站在自己面前触手可及的地方,自己轻轻一拽就能将他从阴影里拉到阳光底下。   他问宋文生:“你又惹到谁了?”   宋文生是惹事的天才,放长假的时候尤其要命。顾朗每天放学第一件事不是温书做作业,而是去给宋文生镇场子。但是这次他摇了摇头,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笺折叠的信纸递过来。那封信被年岁和手指共同□□,已经泛黄而薄脆,可宋文生毫不顾忌,动作粗暴,仿佛纸上满是不堪的荒唐话,最好能被撕碎,被丢弃,他眼不见为净。   顾朗接过来,一抖擞展开了这封信。字不是宋文生的字,他替宋文生抄了很多年作业,字迹的差别一眼就能看出。信上的字张扬遒劲,不像宋文生的狗爬。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头是“亲爱的甄如”,尾是“七夕快乐,你的宋至诚”,落款在二十年前。   顾朗认识甄如,整个镇子都认识甄如,宋文生这个顽劣小子的那位娴雅母亲。二十年前的七夕节甄如收到这满纸情话,十年前的八月份她带着儿子孤身到此,两个月前她车祸去世。   在宋文生跟着他妈走进这个小镇之前,顾朗八岁,大约是小孩最爱玩的阶段,可是没人跟他玩。他爹从前在道上混,赫然已混成了一个有名有姓的人物,眼看就要一条路走到黑,半路却死了老婆。这场死亡打醒了他这个活人,金盆洗手,退隐乡居,表面功夫做得足,到底还是时不时受到骨子里本性的撺掇。他每沾一点酒就一定要教顾朗打拳,不打就挨打,清醒的时候又勒令顾朗不许打架,打了还是挨打。在这种反复的拉扯里顾朗不自觉地长成了方圆一片打架最厉害的小孩,没别人打得过他。小孩子们都挑剔得要命,太弱的不喜欢,太强的也不喜欢,不过弱的可以动手欺负,强的只能冷处理。等顾朗反应过来,别说一起玩,甚至没人跟他讲话,隔壁的李二比他稍高一点,仍然三米外看见他就跑。   那时候很流行王道少年漫,每个孤独的主角都得遇见自己的挚友或者宿敌。孤独的顾朗就在小书店里一边蹭凉快翻漫画,一边想他的挚友在哪儿,命运的相遇又在哪儿呢。   然后宋文生就来了。他由一位美貌的,未婚先育的单身女人牵着手走进来,这对不合规范的母子立刻成为这座恪守规范的小镇的名人,为这娱乐的贫瘠地带贡献了多月的饭后谈资。顾朗有时候也能听见邻里议论他和他的父亲,谈一点他们俩不光彩的过去,好在他爹是个五大三粗的猛汉,从他身上也可以看出一点不好惹的前兆,看见他们时其余人都会知趣地收声。但是城里来的女人是没办法的,顾朗想,最好那个叫宋文生的六岁小弟弟也很会打架。   可惜六岁的宋文生显然不会。他只有他的母亲,而甄如显然不会教他拳击。他不仅打不动别人,还得被别人按在地上打,好在他足够敏捷,富有一种野生的智慧,每次都逃跑到最佳路线之上,最后一次被打时,他跑到了顾朗家门口。   顾朗家门前栽了两株桃树,病歪歪地乱长,每年也结不出几个桃子。这两株小树被当成一种警戒,有这么一种以讹传讹的不成文的规定,随便跨越此地的小孩都会被顾朗一拳撂翻。   宋文生那时候已经跑不动了,本来瘫在地上遮着眼睛护着头,半天没等到其余人的动静,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只有顾朗站在他边上,其余人跑得没影。   顾朗问宋文生:“那些人为什么追着你打?”   宋文生把手放下来,放松地躺成了一个大字状:“我把李二的作业扔到河里去了,他找不到作业,被罚站了两节课。”   “那为什么他们也从来不带你玩?”   “他们嫉妒我,”宋文生翻了个白眼,“我妈比这些人都好看,总有一天我也会比他们都厉害。”   顾朗眨了眨眼,把宋文生拉起来了。在宋文生拍灰的时候,他听见顾朗说:“我没有妈,但我也觉得你妈最好看,”顾朗伸手帮着宋文生拍灰,“你也肯定会比他们都厉害的。”   阳光下灰尘翻飞,折射出一片簌簌的光点。只有那时候的阳光和尘埃知道,就在这里,这个时刻,顾朗心里发生了一场孤独的、安静的、命运的相遇。   那之后的第一天,第二天,直到十年之后,顾朗就经常陪宋文生来回学校。别人不敢有微词,特别不满的却是顾朗的爹。这个男人虽然已经退场了,知道的东西仍然多一些。他曾经认识一位姓宋的黑帮龙头,也认识龙头膝下叫作宋文林的独子。不管宋文生这名字是不是甄如的一厢情愿,这都是一个很危险的信号。他要的是一刀两断,而不是自己退出来,儿子又搅进去。可惜他越来越老,顾朗却越长越大,他锁门顾朗就跳窗,他动手顾朗也打还,他的教育没能在顾朗心里建立一种父辈的权威,却使顾朗对别人缺乏信任,极度疏离。很多时候他这个做父亲的也很愤恨,他儿子神佛不忌,却偏偏相信那个同病相怜的宋家小子。   在顾朗的陪伴之下,没人再找宋文生的麻烦,宋文生也变得很像另一个,可能是唯一一个霸王,因为顾朗总听宋文生的。很多话甚至不需要宋文生一字一句地说明白,顾朗也会自己揣摩透彻,帮他提前摆平。就像现在,虽然宋文生递给顾朗的是一封二十年前的旧情书,由一个年轻不懂事的男人写给一个年轻不懂事的女人,他却警觉地从那些柔软词句背后的深刻褶皱中读出了一种危机的预感。   他确信自己每个字都读过两遍,才抬起头来问宋文生:“怎么了?”   宋文生伸出一个手指,指着跟在“亲爱的”后面的“甄如”,说:“这是我妈,”又指向紧挨“爱你”的“宋至诚”,“这是我爹。”   他最后指向整封信里的第三个名字,一个叫做李言花的女人,她出现在这样一句话里:“前几天我父亲介绍我认识了李家的女儿言花,大概是想撮合我俩,但我对她毫无兴趣,我的心早已由你收起,你是我的命运之主……”。   宋文生说:“这是宋至诚最后的老婆。”   他从顾朗手中抽出了这张信纸,两三下把它撕成了一堆纸片,纸片又变成土色的细沫,从他手缝里纷纷落下。他没有再管这堆废纸,而是平静地对顾朗宣布:“我要走了。”   “走了?”顾朗茫然地看着宋文生,“去哪里?去多久?还回来吗?”   “不回来了,”宋文生转了半个身,直勾勾地望着出镇的方向和路尽头那轮高挂的太阳,“我听说宋至诚还有个儿子。在这一家三口入土之前,我都不回来了。”   “那我呢?”顾朗伸手去拽着宋文生的袖子,“不带我吗?”   “你要来吗?”宋文生皱了皱眉头,“你爹不是管得很严?”   “没关系,他现在也打不过我了。你等我一下,我现在就回去说。你能明天再走吗?或者晚半天?晚一个小时?半个小时行不行?”   宋文生没说话,仍然看着通向镇口的那条长路。顾朗怕他现在抬脚就走,立刻转身向家里飞奔回去。在奔跑的过程中一切景物都急速地退去,之前之后该发生的和已发生的故事全都在他脑海里鲜活起来,他退隐江湖的爹差点打断他的腿;他带着伤喘着气跑到车站时宋文生刚要离开;市镇大巴上宋文生靠着他的肩膀睡觉;他们俩的全部家当都带在身边……他什么都已经抛下,只剩下宋文生。   顾朗从梦中惊醒。他猛地坐直身子四处环望,发现自己是在医院。头虽然还晕,但已经缠好了纱布。天色是黑的,窗帘没拉,月光照着他旁边那床,宋文生,二十三岁,功成名就的宋文生在床上睡相极差,却睡得正熟。他愣了一会,觉得自己好像梦见了什么很久不曾回顾过的人事,但现在一想,脑袋里又空空如也。最后他还是放弃思考,下床去给宋文生重新盖好了被子。 第3章 三   3.   宋文生在病房里接待了柳胭。见到人之前他先听见高跟鞋踩在医院瓷砖地上的顿挫声,每一步间间隔得短,很容易想见这女人雷厉风行的步态。这一阵动静响到房门口,停了一下,外面的人到底还是想起来先敲了门。   宋文生见过的那张照片是在酒吧夜场里拍的,柳胭坐在吧台前的高脚圆凳上,整个人被彩光照得红红绿绿。这时候的真人穿一条竖纹长裙,高跟也是纯色,自然比照片少几分颜色,但仍然不失一种明艳的光彩。比起宋文生,柳胭和顾朗更相熟一些,进来后见到顾朗缠着绷带的衰样,立刻向他嘲笑地弯了弯唇角。一笑过后她又很快地进入角色,站在宋文生病床边上,弯腰跟他握了握手。   这几秒足够宋文生把她整个人看得仔细,尤其是她精修的眉眼。但是她的手,手指长却有茧,指甲短而圆润,不是一双富贵人家的手。   他俩来往几句客套话后,柳胭就拉过陪床的高凳坐下。宋文生病床床头堆满花束果篮,她很不认生地从从中挑出最圆润的一个苹果,打开折叠水果刀动起手来,仿佛她今天只来探病。   宋文生问她:“你现在很闲吗?”   “还好,”柳胭看着苹果没看他,“我现在做情报生意,生意还算大……你放心,知道我真名的不算多,能把真名和脸对上的就更少。”   “你有自己的手段和营生,”宋文生直奔主题,“为什么现在想来做个副业?”   柳胭稍嫌惊讶地挑了挑眉,终于抬眼看了宋文生,也顺便瞟了眼后面站成背景的顾朗:“他没告诉你?我女朋友最近被人盯上……”   “什么人?”宋文生打断她。   柳胭皱了皱眉,似乎觉得宋文生唐突,但还是识时务地如实说下去:“我女朋友姓秦,是秦家逃家出来的小女儿。秦家正宗人丁少,只有这一个女儿,一直在找她回去嫁人。不过秦家离这远,我也不用你们帮我正面出头,只要能再把她藏好一点就够了。”   宋文生笑了:“既然不想被找到,那就不要在夜店唱歌出风头啊。”   柳胭一愣,也跟他笑起来:“你知道得倒是多。你们那家夜店有我熟人,一直把她照顾得很好。最重要的,秦栀喜欢唱歌。”   她把苹果放下了,问宋文生:“我们能合作愉快吗?”   “现在还不知道,明天就通知你。”一句公事公办的话被宋文生脸上的笑意也带得俏皮,但仍不失为一种结束的信号。柳胭听见,识相地重新站起身,她并不急这一时,做情报生意她自然也听过宋文生的名号,有名的言出必行。再握一次手后,她又同来时一样一步一响,很是风情地退了出去。等外面人把房门重关严实之后,顾朗视线落在了柳胭留下的那个苹果上,苹果皮盘在一边,被削成完整均匀的三厘米宽长条,没有一刀缺断。   这时顾朗好像重新活过来一样,终于出了声,问:“还满意吗?”   “很好,”宋文生躺回床上,双手叠在脑后,闭上了眼,“不过大白天不能把判断做绝。秦家的女儿……她在哪儿驻唱来着?今天晚上过去,得把主人公见全。”   顾朗答应了,宋文生已经开始睡觉,没有别的吩咐,他却还是等了一会才推门出去安排。晚上宋文生出院时车、路、人都已经准备妥当,意外过后更加谨慎,一路开得都很平稳。最后车停在酒吧侧门,虽然是侧门,也有一块霓虹灯尽职地照耀闪烁。这儿虽然是自家产业,宋文生安排好人手后却不常来,名字都没记住,下车时他特意多看一眼,一个一个字地读过去,叫做柳林春。   名字倒还好。宋文生带着种自夸的微妙感踏进店里,刚进去他就认出来这里就是柳胭那张照片的实拍地。不过他没见着柳胭,八成这个聪明人已经开始保持距离了。   现在时间还早,店里都不是大客,他打扮低调,只带了顾朗一个人,酒保也把他当作普通客人接待。宋文生并不计较,或者说这样更好,他同顾朗一人点一杯马丁尼,正要借酒同酒保闲聊几句套话,前面舞台处却突然传来响动,一下子酒吧里的躁动都消散而去。他偏头一看,发现台上许多人已经准备妥当,就要替这夜场正式揭幕,整支乐队都已做好姿态,却不是主角,反而纷纷藏在追光灯后面。   同其他人一起置身台上又脱颖而出的真正主角是个年轻女孩,穿黑色,一双戴绸缎手套的手已经握住麦克风支架。蓝绿灯光交错替她染色上妆,全场除这一排打光之外没有别的亮灯,仿佛整座酒吧只剩她一人还在呼吸生长。这个年轻的美人长发盘起露出一截天鹅的脖颈,手腕腰身都是细细,好像撑起她全身的不是骨架而是一株挺秀的珊瑚。她带妆登台,堪称浓艳,但宋文生仍然觉得她是个女孩,不仅因为她身骨纤细,还因为她一张脸上笑得温温柔柔,似乎她是正要在教堂演唱圣诗,跟牧师一起低颂哈利路亚。她站在这儿,却没有领会过这里切实所有的一点绝望与愤恨,连最近的酒桌都距她如此遥远。   察觉到宋文生看得有点发愣,顾朗凑到他耳边为他解说:“她就是秦栀,这里镇场的歌手,不过柳胭拜托过熟人,她只唱前半场。”   宋文生回过神来,掩饰一般地喝了半杯。他自然不用追问为什么只让她唱一场,他手底下管着不少酒吧,只在不深的夜里才含蓄而恪守礼仪。   他们交谈的这个空当里前奏已经响起,顾朗话音刚落,秦栀的歌声就接上来,这个女孩垂下头去作哀婉的演唱,一首慢歌,很合适替前半夜伪装一点正经。她把嗓音压低,几乎不像一个少女。她唱:   “Each step I left behide   Each road you know is mine   Walking on the line ten stories high   Say you\'ll still be by me side   If I could take your hand   If you could understand   That I can barely breath the air is thin   I fear the fall and where we\'ll land   ……”   宋文生向后倒去一些,对顾朗说:“能看见她很让人高兴。”   顾朗又问他:“还满意吗?”   “很好,”宋文生重复了下午的回答,又点了点头,“柳胭,秦栀,都很好。是我要找的人。”   他正需要这样的人,这样的一对,既有好的身手,又有明示的,可掌控的软肋。不过现在把这些算计摊开来讲未免太煞风景,至少可以错开这一首曲子。他把剩下半杯也饮尽,注意力转回了听歌。而顾朗,他如今已经很难得和宋文生单独出门,在这里却得一次短暂的独处。他坐在宋文生背后,一样看向舞台,却又像看着宋文生背影发呆。台上那个女孩,秦家的笼中公主,她高站在酒吧中央,聚光灯中央,一个本不该属于她,她却拼尽力气逃来的地方,她继续唱下去:   “We can\'t look back for nothing   Take what you need say your goodbyes   I g□□e you everything   And it\'s a beautiful crime   ……   We\'re le□□ing the things we lost   Le□□ing the ones we\'ve crossed   I h□□e to make an end so we begin   To s□□e my soul at any cost   ……   I g□□e you everything   And it\'s a beautiful crime.”   作者有话要说:   beautiful crime这首歌老好听了! 第4章 四   4.   宋文生派的车又停在柳胭家楼下,这次是顾朗亲自当司机。柳胭虽然已经发达,住处却在一栋老旧民居里,上世纪的建筑,连个电梯都没。宋文生和她约在五点半,顾朗提前半个小时来候着,柳胭纵然守时,这个点也还不着急,大概仍在家里打扮。她们家住的低,不过三楼,窗户向外敞着。秦家养出来的女儿才艺一流,顾朗刚摇下车窗透气就听见钢琴响,能上会堂开独奏的水准,硬是听了半个钟也没有邻里抗议。这会儿换了个曲调,节奏快而有力,很容易想到弹琴的一双手该有多好看,不过是柳胭才得这个眼福,他只能坐在楼下干听。这首歌大概特别衬景,特别得秦栀偏爱,一遍完后又弹一遍,顾朗第二遍听到一半,翻出手机想着听歌识个曲,可惜这一条小巷充盈生活的杂响,将近年关,路边还有小孩追赶着扔炮仗。这首歌虽然他自己听得清楚,APP里那张碟片转了半天却一点头绪也没给出。他皱了下眉头,刚要按灭手机,就有人敲了他的车窗,他转头一看,柳胭已经盛装打扮,亭亭站在车边。   他开了车门让柳胭坐进副驾驶,柳胭系安全带时一低头就看见顾朗的手机屏幕,上面还显示着“无法识别歌曲”。她笑出声,把被扔在一边的可怜手机捡起来,退回到搜索界面,一边问顾朗:“不知道可以问我啊,问一句是会死吗?”   说话间她已经打好歌名,顾朗扫了一眼,“Winter Sound”。他没有接话,踩一脚油门专心地看路开车,柳胭对他的爱答不理已经习惯,自顾自地点了播放。他们刚刚听过的音调又倾泻而出,快而有力。第一句歌词出来的时候柳胭看着车窗外他们掠过的排排高楼和楼上苍青的阴云,呼了口气:“又到冬天了。”   她跟着轻声地哼唱起来,刚刚那句话却让顾朗心间轻微地触动,让他想起七年前的冬天,自己和宋文生刚来到这城市的那个冬天。   七年前他们追着夏天的尾迹来到这里,刚出车站就遇见了宋至诚派来的人。来人带来一句话和一张卡,话是这样说:如果宋文生能在两年间有所成就,他就能被光明正大接回宋家。卡里当然是钱,不说两年,二十年都够他们衣食无忧。可宋文生等人一走就把□□撅得弯折,他一边用力,一边咬牙切齿地恨着:“老鬼一直知道我,却从来没去看过我妈的墓。”   顾朗呢,他一边为宋文生难过,一边看着那张弯成两半的□□,心想他们现在该怎么办呢。似乎察觉了顾朗的想法,宋文生啐了一声,又说:“我要么功成名就要么饿死街头,无论怎么样,不会跟这个男人有关系。”   顾朗站了一会,最后从宋文生手里扯出那张被报废的磁卡,替他扔进了垃圾桶。他拍了拍宋文生的头,对他说:“饿不死的。”   如果没记错,那是顾朗最后一次摸宋文生的头。这种安抚的、亲密的、越界的举动,那就是最后一次。   从夏末到深冬,七年前的他们就为了饿不死而挣扎。好在顾朗确实很会打架,本来厉害,学得也会快,做事靠谱而凶狠,是最容易得人青眼的新人;坏在宋文生不能够自己下场,他将来要成就大名声,不管是继承宋家的二少爷,还是推翻宋家的不孝子,他最好、最好都别沦落到需要自己赤膊上阵的地步。因为没有钱,他们俩在城郊租一间单间,顾朗睡了几天沙发,某天被人砍伤了背,还是和宋文生躺到了一张床上。那间房他们住满了两年,虽然是八月末搬进去,顾朗对新家的概念却自十月中旬天气转冷时开始。夏天不是情人的季节,它叫人容易大汗涔涔,容易反感接触。但是冬天,顾朗记得那个冬天,他们的第一笔钱被用来重金添置电视和音响,都是好的货色,每天顾朗回来做晚饭的时候他们都记得打开电台。工作缘故,他们通常开饭很晚,新闻已经播过,剩下收尾的点歌环节,两个感情欠缺的男人就坐在饭桌上窃听不同的男人女人们在选曲中流露的一点情意。有人失恋,有人失业,有人失恋又失业,而他们还好好地坐在开好空调的房间里,挨着坐在同一张桌边,顾朗在外面出生入死,回家来最烦心的是劝宋文生多吃青菜。饭后该他洗碗,宋文生就躺在沙发上把节目听完。顾朗问过宋文生:“干嘛一定要听歌吃饭?”   宋文生垂着眉毛说太安静了,没意思。   后来顾朗才听懂他的言外之意。这种安静的,没意思的家居生活对顾朗来说就是他俩不存在的关系中一段毋庸置疑的蜜月,但对宋文生,这是一种卧薪尝胆的屈辱,他的野心,抱负,最不可放弃的恨意,正遭受着一场缓慢、温柔、慢性的谋杀,只有颠簸、血腥、亲身上阵的斗兽场,才适合做他这头凶兽成长的温床。   其实,即使在那个时候,顾朗可能也已从宋文生的苦闷中察觉出不妙的兆头,但他懂装不懂,依然每天同宋文生听歌吃晚饭。如果能遇见一个合适的节点,他是很想说出口,对宋文生说,就这样算了,一辈子也很好。   可是这句话,如果说出来,就会指向两个后果。他既怕宋文生为难,更怕宋文生不为难,前者将使他难过,后者将致他死亡。   最可怕的,顾朗后来考虑这个问题时,自己都会替宋文生选择抛弃自己离开的选项,他知道宋文生有这个本事,有这种天性。   不过十八岁的他没有那么多顾虑,十六岁的宋文生也不具备那么直白的暴躁,等顾朗收拾完厨房,电台主持人也说完再见之后,他俩还会蜷在沙发上看一会电影,楼下影碟铺子三元一张,恐怖片和cult片,猛鬼街,心慌方,处刑人。什么电影宋文生都能看睡着,太沉了不好搬,后来顾朗就换了张宽沙发,很方便他们被子一卷原地睡觉,第二天再被太阳晒醒。   就是这个冬天,隐藏在家族、仇恨、报复之后的这个贫穷而快活的冬天,冬天的家,冬天的歌,那时候一文不名的他们,他记得清楚,他怀念非常。   可是七年前那套音响搬家时不知所踪,七年后这首歌也快放完。柳胭在旁边跟着哼了最后一句,歌词滚到尽头,歌里歌外的两个女人一齐唱:“You and I will not be shaken by the winter sound, but my voice is suffocating in the winter sound……”   曲单里没有别的歌,这之后又开始循环播放。这次柳胭安静了一些,快到目的地的时候却抬手摸了摸顾朗额头上留的新鲜疤痕,问他:“现在经常挨打?”   顾朗干脆地把柳胭的手拍掉,仍然直视着前面的路:“还好。你想可怜我的话,多此一举了。”   他们这时已经能看见目的地,即使在高楼群中也够本脱颖而出的中餐厅。柳胭收回手看了看,顾朗下手不分轻重,被打到的手背上一片微红。她弯了弯嘴角,从小包里摸出化妆镜最后检视自己,把话说得很刻薄:“是你想多了,你哪够让人可怜?简直是身在福中,如果有别人喜欢宋文生,大概要羡慕死你。”   顾朗把车停在门口,对这话不置可否。他和柳胭分两边下车,把钥匙递给了侍应生,自己则伸手请柳胭进去。他现在不谈私事,也不再是柳胭的朋友,他是宋文生的手下,柳胭将成为宋文生的线人,这才是此时此地的正当关系。当他推开包房门的时候,宋文生已经端坐上位,虽然这场的主角是他和柳胭两人,自己进门时却仍然得到他一个赞许的眼神。公私分明,做事得力,宋文生需要这样的他,只是这样的他。   作者有话要说:   winter sound也很好听哇! 第5章 五   5.   “在宋文林的地盘上,有三件事将要发生。第一,有一位酒吧老板,欠下了巨额赌债,交不起保护费,将被赶出这城市。第二,有一个新的买家,将接手这座酒吧。最后,这座酒吧将被经营成整条街上的热门之地。这就是开头,发展,和高潮,至于结尾,那是家族事宜,不用你出手。”   “而那个新入场的买家,她只有一个条件。那座酒吧?”   “事成之后它就是你的了。我会吩咐好,绝对自由,无人干涉。”   “听起来不错。你真的知道我想要什么。”   “为了默契,再来一杯?”   “不,不,”柳胭推开酒杯站了起来,“生意归生意,既然谈妥了,你我都不是拘礼的人,如果没有别的正经事,我现在就该走了。”   “这么快?”宋文生挑了挑眉,“你来还不到半个小时。”   “这说明我办事高效,”柳胭冲他歉然一笑,“而且秦栀……你知道,不太会照顾自己。”   “行吧。”宋文生还是举起酒杯,朝柳胭虚敬了一杯。他眨了眨眼:“爱情万岁。”   为了这半小时的谈判,餐厅整个晚上都被包圆。包厢外面自然有侍者送柳胭出去,她不拘礼,宋文生也懒得跟她客套。令他稍感惊讶的是顾朗也坐在位上一动不动,不禁问了一声:“不送一送你的朋友?接下来你可能一整年都难得见到她。”   顾朗平静地否认:“她不算我的朋友。熟人而已。”   “熟人?哦,这种程度你就能推荐给我去宋文林的地方当线人?”   “她很熟悉我,所以不会做傻事。”顾朗看宋文生放下筷子,就打响指招来了侍者。宋文生接过递来的毛巾仔细地擦手,又听见顾朗说:“她知道我。如果她真的犯傻,我会先杀了秦栀,再杀了她。”   宋文生的动作停了一拍:“真可惜,我还有点喜欢这对亡命鸳鸯的故事。柳胭知道你,那你知道她吗?怎么样,你觉得她对秦栀是真就有那么情深义重,还是在演戏给我看?”   顾朗愣了会,没想到宋文生会向他咨询感情问题,即使是别人的。二十六年他不仅没谈过男女朋友,甚至没找过□□,宋文生一直觉得他不太正常。他咳嗽了一下:“我觉得……”   “算了,”宋文生又突兀地打断他,“不要再纠缠别人的感情了,去他妈的,下一件事,还有件更急的事情。宋文林他前几天差点把我炸死,我太久没动静他会起疑。你今晚挑几个人去他街上闹点事,别死人,还不到正面冲突的时候,把握好度。”   顾朗点了点头,又问:“那你呢?”   “我?”宋文生伸了个懒腰,“最近睡不好,我找个地方睡一觉……青姐店里来了几个年轻小姐,有急事的话去那找我。”   他拉开椅子就要出门,走到门口,手已经挨上门把,却又想起什么,转回了身。   “顾朗,”他是皱着眉头开的口,“你是不是早知道我还有吩咐,所以才没出去送人?你早知道我会让你去找宋文林的茬?”   顾朗满是迷茫地望回来:“不,当然没有。怎么了?”   “没怎么,我只是突然觉得你好像经常能先想到我想什么,”他把眉头皱得更深了点,“我不喜欢这样……很不喜欢。此外,我还更不喜欢别人撒谎。”   一阵沉默。最后顾朗的嘴唇动了动。他清了清嗓子:“……抱歉。下次不会了。”   “这样最好。”这次宋文生利落地拧开了把手,一声重响,他用力地甩上了门。顾朗在原地又坐了一会,他面前还剩下满桌好菜,可整间屋子只他一个活人。他伸手摸了摸方才宋文生靠坐过的椅背,看样子很乐意干脆在这睡上一觉。不过一会过后他还是站起来整理好行头也走出了门,从宋文生的上一个命令中,踱到下一个命令里去。   如同宋文生惊讶的那样,现在天色确实过早了,六点二十,外面还是光天化日亮堂堂一片。外面的手下们大概觉得这还不到谈生死买卖的好时辰,都跟没睡醒一样斜歪地站着,直到这时候看见他从里面走出来,才匆忙地把烟蒂扔到脚下踩灭。   “顾哥,”为首的青年向他致意,“有什么吩咐吗?”   顾朗瞥了他一眼:“西街那一片宋文林的店,认得全吗?”   “您放心,”青年自豪地朝自己竖拇指,“就数我知道的最清楚。”   “那行,今晚上你带人过去,‘红马’、‘Riddles’、‘帝企鹅’这三家店。不要打死人,抢钱就够了……钱也不要拿全,每家店抽七成。完事之后随便找人传几句话,就说是为了给我们老大报仇。”   “行,您等好吧,”青年讨好又难耐地摩拳擦掌,转身就恶狠狠拍了几把桌子,把背后梦游似的几个人都给震醒,“小子们!没听见吗!开工干活了!”   这一群恶棍吵吵嚷嚷地拥了出去,挤在门口的时候还撞翻了几把椅子。他们今晚要给很一些人留下噩梦,但现在他们只给顾朗留下又一屋子死寂。顾朗对这些人的来去匆匆已经习惯,他走到门口扶起一把椅子,觉得自己和这些空桌椅很有点像,看起来都挺有用,挺上档次,在这奢豪大厅里也不会使主人担心掉价,是很称职的……装饰品。已经这样很多年了,宋文生吩咐他的事再由他吩咐下去。他的所作所为得符合身份,二把手,如果凡事亲力亲为冲去第一线,就容易不成规矩。可他也不像别的好兄弟那样,和宋文生去一家店睡女人,太憋屈了,不上不下的,他甚至想不到今晚上有什么好的消遣。   泄愤地一脚过去,他又把这把椅子踢倒回地上。餐厅经理被动静惊动,这时候战战兢兢地走近,试图揣测顾朗无来由的愤怒。这可怜人让顾朗从魇人的怒火中倏忽清醒,摇了摇头示意没事。他甚至夸奖了一句菜色不错,宋文生喜欢,以后大概会常有联系。   说完他自顾自地走出去,留下背后脸色更糟的经理,看来是很不想和他们有联系。这时候终于有了点天黑的意思,太阳的残照擦着天边燃烧起来,他也终于给自己想好了去处,沿着和宋文生相反的方向离去。这座沿海城市清末曾是通商港口,他向海边开去,一路上路过大群西洋建筑,有些还亮着灯,有些只在路边做个大型摆件。在民居群里也隐藏着教堂的尖顶,他最后就停车在其中一座门前。这教堂不大,事实上,太小了,不高的尖顶淹没在连绵的房顶屋檐之下,除非俯瞰或者识路,否则这真是为迷途之人所准备的圣所。这儿里外都由一位孤身的老年神父打理,车身开来的时候,他正埋头扫地,直到听见车门关阖的声响也没抬头。但等顾朗站到铁门前,他却吩咐说:“稍等一下,顾,等我扫完这一片。你吃晚饭了吗?还是喝点茶?”   “吃过了,茶就行,”顾朗规矩地按他说的站着,“很久不见,屠先生。我来聊会天。”   “跟我这个老头子聊?”神父笑起来,“找不到别人了吗?”   “是……找不到别人了。”   神父终于抬起了头。十九点,一个正式跨进夜色的整点,全市的夜灯都次递亮起,暗黄色的暖光下,教堂门口这个夜不归家的青年,看上去却足够的失落。 第6章 六   6.   茶叶被泡开之后,水汽也弥散开来。两个人都不讲究,热水冲过一道就算能喝,神父推了一杯到顾朗面前,像他一位和蔼的伯父。顾朗接过来,指尖搭在茶杯边沿稍微晃动,杯里倒映的灯光也跟着摇摆。   “从哪里聊起?”   从哪里聊起呢?   “这可能有些,说来话长。”   “没事,现在才七点,这里平时也没人来。不过我现在睡得比较早,只要你不介意我可能听到一半睡着,随便你吧,怎么高兴怎么来。”   其实一段冗长的心理问题,体现在日常生活中时,往往只是琐碎的小事,顾朗挑拣着能体现重点的说:“宋文生最近出了点事,是他哥下的手,害他最近很烦躁。但在出事之前,他已经半个月没回家睡觉了,说睡不着。他的喜好变化很大,开了好几个厨子。”   这过于长话短说,神父挑了挑眉:“就这些?”   “这很能体现问题。”   神父取下眼镜在外袍上擦了擦:“这就是你现在的处境吗,顾?谈到文生时,你甚至连个像样的长篇大论都扯不出来了。你现在很有名了,我在这里也能听到你的故事,可你好像比六七年前过得还糟糕。”   “糟糕透顶。”顾朗颓丧地倒回座椅里。   “可是这种问题,你跟我说也没用。你需要跟文生谈谈。你跟他谈过吗?”   这次顾朗没有立刻回答。他又伸手转了下茶杯,直到水面上的光点碎开又聚好,神父才听见答案:“我们最后一次谈这些事是六年前。你还记得六年前我离开的时候吗?”   “当然,”神父轻轻笑了一下,“很少有人能像你和文生那样令我印象深刻。”   他现在表情很和善,但如果放在六年前,这个老人嘴角翘起再细小的弧度也能让整个街区的人晚上睡不好觉。那时候并不只有顾朗叫他屠先生,整条道都这样恭敬地喊这个尊称,时间久了,他的本名反而少人知道。他其实叫做屠约,这名字和“屠先生”的界限划得很开,这两个字所代表的,只是一个中菲混血儿,父亲惨死病中,他的菲佣母亲将他从襁褓拉扯成人。虔诚的基督徒却养大了最穷凶极恶的暴徒,不过这也无所谓,在他成名之前,他母亲就已经积劳去世。   屠约的故事都发生在很久之前,顾朗六年前遇见他的时候,他已经是赫赫有名的屠先生,有人专为他在雨夜里撑伞,而顾朗凄凉得多,倒在地上,雨水血水流往一处,背上被人一刀砍伤,皮肉翻卷。   “头儿,”后面撑伞的男人凑上前,在屠约耳边低语,“就是这个人,前几天偷了我们的货。”   屠约从鼻腔里低哼一声,手杖往前抵在了顾朗手背上。他要问几句话,如果不满意,这只手,这个人,都不用留到明天了。   他问:“年轻人,你还清醒吗?”   顾朗疼得说不出话,只是点了点头。   “今年多大?”   他身边的人有些诧异,这种小场面屠约亲自到场已经很不正常,而他现在竟然要跟这个落魄的小偷拉几句家常。不过顾朗没有察觉,他失血又淋雨,已经快要冷昏过去,如果不是想回家,他不如求屠约给他个痛快。   可他还是挣扎着低声哼哼:“十九。”   “成年了。叫什么?”   “……顾朗。”   “顾朗?”屠约喊了一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两天前你拿了我们多少货?”   顾朗睁了睁眼,努力和屠约对上视线,他把嘴里的血沫啐干净了,清楚地说:“两包最次的,剩下的都没碰过。”   “这样,”屠约似乎认同了他的答案,手杖从他手背上移开,重新撑在地上,“不好意思,还有一个问题。想跟着我做事吗?”   雨声里瞬间介入一阵躁动,屠约身边的人们都不可置信地怪叫起来,害怕他们的头儿已经淋雨发烧烧坏了脑袋。可是另一个主角对这救命的提议却没有立刻答应,他甚至还开出自己的条件:“我可以给你卖命,比其他人都干得好,要双倍价钱。”   屠约冲顾朗笑了笑,额头间堆出几道年老的皱纹。但他的动作却丝毫不显老,他迅疾地转身从撑伞男人的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倏忽间这刀又物归原主,一下扎进男人的腹部。这毫秒之间似乎雨都滴慢一些,直到那柄黑伞撞上地面,男人才不可置信地滑落于地。雨水被染得更红,这时候他的手下却纷纷噤声,对于生死问题,他们习惯听从屠约的发落。   屠约大声宣布:“问题已经很明显,正是这个死人趁乱运走了我们的大部分货。一个被我们逼近死胡同的十九岁年轻人不会有那么多销赃的门路。不过,顾朗,我仍然很赏识他,很不错,有胆量,明天起这个年轻人就和你们共事。”   听完事后声明,立刻有人撑开一把新伞罩在了屠约头顶。屠约则将地上那把捡起来,撑在顾朗身上,嘱咐他:“等你能走路了就来东街找我,我现在缺一个撑伞的新人了。”   屠约没有子嗣,做的更不是家族生意,很长一段时间里,外人都以为他是将顾朗这只捡来的野狗当作下一任来栽培。他自己或许也兴过这个念头,直到他知道了宋文生的存在。   那一个在酒吧里的晚上,他放松命令,手下们都离开去舞池里寻找猎物,猎捕快活和感官刺激,只有顾朗还在他身边端坐不动。顾朗性冷淡的名声不是一天两天,他却还是明知故问:“不下场吗?”   顾朗的回答只是将背挺得更直。   如果不是他先作调查,屠约也几乎也要被他骗过,以为他是真正的无欲无求,可惜他现在摸清了底细,这人和他们一样欲望深重,不过更加隐秘。屠约藏在西服外套里的手捏着一张照片,虽然是张偷拍,镜头框住的却不是暗线交易也不是黑帮火并,如果只是这些,屠约还不会那么惊讶。一家火锅店,这是照片上有且仅有的。甚至不是他们谈生意时常去的需要预约和身份,从世界各地空运食材的奢侈之地,就是一家冬天的、玻璃上蒙了雾的、满是俗气热闹的街边小店。顾朗和他的同伴坐在窗边,被拍得很清楚,顾朗正稍微前倾给另一个人倒茶,而他对面那个更年轻一些的小子则不耐地翻着菜单。   他把这张照片放在桌上。在他说一个字之前,旁边的人看清照片内容之后,他立刻察觉到凶狠的戾气,等他抬头,刚好看见顾朗压低的眉头之下一双杀人的眼睛。除开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雨夜,顾朗一直将他当做前辈,在他面前温顺而谦卑,该做的做好,不该做的不做,所有人都觉得他已将野狗驯服得妥帖。现在,不到眨眼之间,这张照片带来的威胁就让顾朗原形毕露,只差像一条真正的狼犬那样冲自己呲牙咆哮。   屠约立刻抬手制止:“冷静一点,顾。每一个得力的手下我都要调查,我没有对这张照片上的人做任何事。”   听他的解释,顾朗稍微收敛一些,屠约顺着他的态度继续追问:“据说你和他,叫宋文生,对吧?同一个地方来的,现在也住在一块,没有血缘关系,却比舍友亲密。你喜欢他,你爱他吗,顾?”   顾朗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番,在这个冷气开到二十度的地方流下汗。屠约从他硬撑的沉默里读出了肯定,叹了一气:“我本来不是好奇的人,手下的这些事也很少过问。谁都会爱人,男人,女人,狗,都没有区别,都和我无关。但是你,我本来以为你和我很像,像我十八九岁的样子。结果你,哈,出乎意料,是我看走眼了,天知道我本来还很中意你来接我的班。”   这句话暗示顾朗他已经错过巨大的机会,鱼和熊掌,情深与位居人上。屠约瞥了一眼,却看见顾朗对此并不在意。他想了一会,又说:“我还得提醒你一句,虽然你已经够小心,这些事我能查到,别人也能。你敌人不少,软肋却太显眼了。”   这次有反应了,顾朗蹭的站起身,酒杯都被碰翻在地,他哑着声音问屠约:“什么意思?”   很有趣。屠约打量着顾朗发颤的肩膀和哆嗦的嘴唇,大方地告诉他:“是南边的人。上星期被你带人截了货,最近想去你家截人报复,大概就在这两天。”   他话还没说完顾朗已经拔腿要跑,屠约却大声地喊住了他:“顾!我今晚有生意要谈,这是个下雨的晚上,我需要人给我撑伞。”   一个最后的机会。   顾朗站住了,他缓慢地转过身,就在屠约都要觉得今晚自己第二次看错人的时候,他轻声说:“抱歉,宋文生他也常忘记带伞。”   说完他又向前奔去,在鼓噪的电音里,分开舞池中贴面乱舞的群魔,他不顾一切,头也不回地跑出了自己刚刚得来的好日子。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之中,屠约才挥手招来了手下,吩咐说:“跟过去看紧了,别被发现,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手。”   对于这个夜晚涌动的暗流和它的象征意义尚且一无所知,顾朗跑出夜店慌张地拦车,繁华之城的夜色里招牌林立行人如织,只有他一个人承受着非人的煎熬和焦急。自从来到这,来到宋文生的出生之地,归属之地后,顾朗总是如此,总是心神不定,总是狼狈不堪。   他站在路中间逼停了一个加班的倒霉男人,愤怒的车主还没来得及咒骂出声就被他拽着领子掼到地上,顾朗在光明正大的抢劫之后又连闯三个红灯,偏偏他家在城郊,最大码速也开了四十分钟,四十分钟不长不短,长到足够事情发生,短到不足收拾现场。等顾朗抖着手打开家门,尸体和血迹首先震撼他的心神,他跪下去翻找宋文生的脸,一边摸索一边想要干呕。而宋文生,活生生的宋文生,却在他掉眼泪的时候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还慢条斯理地擦着手。他看清顾朗时也愣了一下,这时候的顾朗半跪在地满脸泪痕,像个梦游的癔症患者。   他们俩彼此滑稽地对望了一会,像出默片现场。最后还是顾朗先开口,他不确定地喊了一声:“……文生?”   “啊,是我。”   这句确认像个讯号,让顾朗突然间有力气从地上跳起,冲到宋文生面前抓着他的肩膀仔细打量,发出一连串的问责:“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伤到了吗?太危险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宋文生的表情有些微妙,他虽然矮上两厘米,却不喜欢这样被人圈着。大幅度地后退一步,他反问顾朗:“为什么得告诉你?我前天就发现有人跟踪做好了准备,自己可以解决。”   “前天?”顾朗不可置信,“你前天?前天就?为……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你没必要这样,杀人这些,我说过的,你没必要,我就够了,你——”   “顾朗,”宋文生打断了他的语无伦次,“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些事。你可以的,我也可以。我现在一无所有,只有这条命,自然会格外珍惜,你不需要特别担心我。”   没想到这句话比凶杀现场给顾朗带去更大刺激,他跟着宋文生喃喃地重复了一遍:“一无所有……你一无所有?”他攥紧了宋文生的袖子,“我跟你认识十多年……那我算什么?!”   刀山火海都不够让顾朗在宋文生面前掉眼泪,这时候顾朗却开始哽咽,他红着眼眶祈求宋文生:“文生,宋文生,你就不能……可怜可怜我……?”   又来了,又来了!十多年,顾朗十多年总在尝试将自己划进宋文生的所有范围,他祈求信任、忠诚,甚至是爱。这种索取比暴力和威胁更让宋文生怒火中烧,他再也忍受不了,抓着顾朗的头发把他摔在洗手台后的镜子上,镜面应声而碎,碎玻璃扎破顾朗的脑袋,红血沿着碎裂的纹路流向池子。宋文生靠上前去,几乎和顾朗脸贴着脸。这个距离适合接吻说情话,可是宋文生却睁着一双愤怒的眼睛,冲顾朗咆哮:“我还要说多少次?!我不是你的朋友,爱人,或者随便什么鬼东西,我是甄如的!一个惨死的女人的儿子!如果你非要说自己属于我,或者我属于你,”宋文生空闲的另一只手直指自己的太阳穴,一字一顿,“除非现在杀了我。”   顾朗被撞得发蒙耳鸣,有血流到了他后脖子那,让他觉得黏腻恶心还反胃。他脑袋里轰鸣着屠约方才说过的话,任何人都会爱人,男人,女人,狗,除了宋文生。宋文生的兄弟、朋友、生死之交都建立于利与不利的错综关系之上,他来到这里,已经准备好干任何下贱的勾当,除了谈情说爱,他永远,永远不会跟任何人谈论爱情。   顾朗此刻只剩下低声说话的力气,在他彻底昏过去之前,他只能一遍复一遍地向宋文生保证:对不起,对不起,以后再也不会了。   屠约的手下如实地向老大完成了汇报,从那天起,跟在屠约身边的人就不再是顾朗,而是宋文生。这当然让宋文生少走了许多弯路,但至于是不是幸运,是不是轻松,却又是另一件事。   茶盏由烫手逐渐冷却下去,直到一点热气也没剩下,对坐的两人却都没说话。屠约和顾朗都很清楚症结所在:有这样两个人,他们共同经历一段过去,由同一个起点出发——不,不,不对,起点还在更早之前,更早之前的同一年,一个人失去父亲,另一个失去母亲。两个可怜的、活在过去的、共享一种苦痛的人——本来应该是这样。但是更大的不幸又在于,分歧。他们,一个,失去父亲的那个,宋文生,活在过去,也死在过去,他的爱情,忠诚,信任,都已被父辈们遗留的可耻而失败的过去折磨致死。而顾朗,如果他也如此,那再好不过,可是不行,他犯了一个错误,他以为,本来应该,他们还剩下彼此。一个巨大的错误!但是,本来不应该这样吗?在那个被抛下的小镇上,他们留下了过去的一切,母亲的墓碑,父亲的家,他们一样的赤贫如洗,除此以外又还能剩下别的什么?唯一的错误,唯一的,只在于宋文生让顾朗重活过来。他亲手救的顾朗,救了他,又离开他。有时候顾朗已经很疲倦了,他只想放手向前,可宋文生还陷在原地,顾朗拉不动他,也放不下他,最后还是回去,和他一起待在坟墓里。   要让宋文生走出来,这是无解之题。唯一的可行之路,交流,甚至也被宋文生亲口否定。顾朗在柔软的座椅里又枯坐了一会,找不到别的好聊,干脆起身告辞。神父将他送到门口,临走的时候顾朗看见屠约脖子上挂着的十字架,随口问他:“没人想到你最后会皈依你母亲的宗教。你真的蒙神拯救吗?”   “哈,说起来不好意思,你现在问我我也没法说是,”屠约朝顾朗微笑,“我通常自己拯救自己。”   他平静地关好铁门,转身走回了教堂,仿佛今晚故人的拜访和苦恼对他的心情并没什么影响,又或者是他知道,这条路上只有顾朗和宋文生,他们各自已经做好选择,世上只有三方能影响结果:上帝,死亡,他们自己。 第7章 七   7.   这一间包厢很宽阔,五十平,家具不多,目的性明确,双人床,宽沙发,满房都铺长毛地毯。房中的女人已经在床上睡熟了,沙发边的夜灯还开着,宋文生正裹着毯子窝在上面,把膝盖上的笔记本电脑敲得噼里啪啦。   他是这家店的常客,老板娘给他准备的房间和女人保密性都高,他开一间房能有两种用处。柳胭有真本事,很快在宋文林的地盘站稳了脚跟织好了网,谍报消息总可以及时而隐秘地传达过来。为了处理消息,为了防范宋文林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疯,为了扮演好一只惊弓之鸟,两个月来宋文生几乎一晚换个阵地。大部分时候他的夜晚都被分成上下两半,现在凌晨一点,是正经工作的下半夜,搜罗详尽的各色资料从他眼前一一略过,张三家赌马破产,李四家兄弟反目,王五家的悍妻扬言要做掉他的私生子,负责东三区的冯六一星期没出现。柳胭经验丰富,知道对待这类工作该如何下手,该如何利用那座酒吧,利用卡座中客人们的来去动向和闲言碎语。宋文林的手下们,从受雇的打手到二当家,都被她拆解成条条列列的琐碎信息,宋文生在这消息群中摇身一变成金山上的矿工,得亲自一铲一铲地挖开表层,挖出最底下埋藏的瑰宝。这两个月他已经大有所获,够本动摇宋文林的根系,如果他够勤快,还可以赶上过个好年。   这份工作一开始很让人兴奋,满足人的控制欲和窥视欲,不过越到后来越要命,满足过头,就觉得自己像在反刍别人呕吐物。宋文生看着电脑屏幕犯困,打了电话向前台要咖啡,放下座机就顺手去摸烟,都快叼到嘴里才停住,看了眼背后的双人床,一皱眉把烟给撅折扔掉。如果烟味把女人呛醒更麻烦,得不偿失。   也只有这时候他有点想家,他家上下两层,他和顾朗刚好够分,至少抽烟喝酒都是自由。不过顾朗肯定比他更惨,这时候多半在楼下客厅里发呆失眠。如果他现在回去,顾朗首先得被吓到,确认他没受伤以后又会高兴,觉都能睡得更好。不过宋文生薄情寡义是一码事,不想越界就不要惹人暧昧,这份道理他仍然懂。尤其是顾朗,丁点招惹都能十倍放大。   想到这他就头疼地揉自己额角,恰好外面响起敲门声,估计是漂亮小姐来给他送咖啡醒神。他下了沙发走到门口,先开插销再开门,没成想刚打开一条缝,外面人就一巴掌把门推开,门沿擦着他的脸带风甩过,在墙上撞出一声巨响。他被震了一下,几乎就要以为这是宋文林够胆够张扬的一场谋杀。   床上的女人也被震醒,从被褥里惊叫着坐起,犹自还在大喘气,睡袍没系好,露出底下一片风光,白软的胸脯随着呼吸起伏。宋文生的目光却很分得清主次,他冷眼瞪过去,厉声命令:“出去。”   女人看清了门口的情形,暗自觉得倒霉,边拢着睡袍边跌跌撞撞地快跑出房门,宋文生直等到她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守在那儿的保镖也悄然跟过去之后,才把视线重新落回门口。   站他面前的赫然是柳胭,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抛头露面,更不应该让人看见和宋文生在一处的柳胭。   宋文生皱着眉头问她:“你已经害死刚才那个女人,找我最好是有正经事……”   话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就自己小下去。说话间他把柳胭整个人来回打量了两遍,越看越不对劲。外面大概在下雨,柳胭的发梢裙角都在向下滴水,按理说她不是会忘记带伞的人。   于理不合的,只能用情急来解释。柳胭果然情绪激动,上前一步拽住宋文生的衣领不放,逼得宋文生直接倒退一步。她手指尖冰凉,声音也发抖,问宋文生:“秦栀,你知道秦栀去哪了吗?”   原来是自家后院起火。他盖着柳胭的手试图让这女人平静一些,反问她:“出什么事了?”   “秦栀给我打了个电话,我没及时接,再打回去就打不通了……”   宋文生有些懵,只是这样那未免也太神经过敏,他安慰说:“你也不用这么急,可能她只是打完电话又睡过去了……”   “不是!”柳胭打断他,“是秦家,秦家的人今晚到这儿。”   这确实是大危机,宋文生思考了一瞬,发现自己不得不掺和进来,如果这时候秦栀出事,柳胭撂挑子不干了,他也得前功尽弃。于是他立即向柳胭表明自己立场:“你先回去查一下秦栀被带去了哪,找到了给我消息,我派人过去帮你。”   这是最可行的方法,柳胭点了点头,就要转身回去和自己那一长串线人名单打交道,宋文生的手机却催命一样响了起来。柳胭也停住了,等着宋文生回房把手机从一沙发的靠垫里捞出来接通,却眼看着宋文生的眉头越皱越低。挂了电话之后,宋文生脸色古怪,转头语气沉重地向柳胭宣布了个更坏的消息:“宋文林的人开始砸店了,人手很多,据说还有秦家的人。不出一会儿就要到这。”   最后柳胭还是回去找人,宋文生还能不能帮她一把却成了未知,他们俩如今一样的自顾不暇。送走了柳胭,宋文生一个人又扶着门框站了会,他的咖啡终于送到,现在却一点睡意也没有,就握着咖啡杯出神。今天晚上实在太古怪,这样的巧合看起来能拼成一块,牵扯的人物已经够多,他心里却仍然觉得缺少点东西,一个关键,一个能把全局凑往一处,既在上俯瞰,又置身其中的操盘手。   他重新按亮了手机,屏幕上还停在通话记录的界面。他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来回两遍终于发现了不对劲,这太惊人,他一下手滑,咖啡杯摔在地上,一声脆响后四分五裂,棕色的污渍直往地毯上渗透蔓延。宋文生没有理会,他终于在这出角色过盛的闹剧里找到了缺席的那个。   顾朗。一直到现在,顾朗都没有同他联系。   这时候的柳胭正开车在回家路上,她逼自己冷静了些,还能守规矩地停在路口等红灯。趁这个空当她从一边大衣口袋里摸出烟点上,手还有些抖,打火机擦了几遍才点着。等她呼出第一口烟气的时候,红灯也刚好结束,她刚要踩油门,却立刻僵住不动。   刚才一路她都在想秦栀,不仅在想秦栀可能被带去了哪,也想是谁走漏了风声。宋文林既然能得到秦家的帮助,想来最后是由他向秦家说的悄悄话,可这本来就已经够蹊跷,宋文林又是从哪知道的?本来知道的人已经够少,有她和顾朗在,无论如何透不到宋文林那——   她顿住,回想了一遍刚才的论断。   有她……和顾朗在……   后面的车开始按喇叭催她快走,她却当机立断违规调转车头,沿着相反的方向,向宋文生家疾驰而去。 第8章 八   8.   宋文生大隐隐于市,在一个民宅小区里住跃层,没有保镖,连家门都是房地产公司自带的初始版。不过这几天家家户户已经开始贴对联,只有他家门口最冷清,他已经一段时间没回家,家里只有顾朗和经常更换的钟点工,更没人气。柳胭敲开门的时候里面一盏灯都没,借着走廊的亮光才看出门口这个人影八成是顾朗。   她一个女人,怒火中烧,竟然能把顾朗反手一下往后摔,结结实实撞上了门边的博物架,听得人脊椎生疼,架子上的装饰品叮叮当当往下乱掉,摔碎了好几个瓷娃娃。她仍不满足,扯着顾朗的领带往下拉,火气十足地逼问他:“秦栀被带走了,是你干的?!”   没想到顾朗根本不辩驳,坦坦荡荡承认:“是我。”   “你这个——”柳胭在街上混迹这么久,精通千八百种骂人的套路,看到顾朗此刻这种死不要脸的无赖模样,竟然也一时卡壳,半晌才一巴掌扇到他脸上,喝骂一句,“畜生!”   顾朗头都被打偏,居然低笑了一声。柳胭被他笑得更加火起,顾朗后脑勺梗着一根架子的横梁,柳胭就抓着他的头发把他脑袋往上边撞。盛怒之下她力气不受控制,顾朗措手不及,一下子就被她撞得脑袋发懵,柳胭接连磕了两三下,直到柜子沾上血迹才停手。顾朗不自觉地往前倒,柳胭重新拎住他衣服领子喝问:“你有什么理由?竟然会反宋文生的水?!秦栀被带去哪了!说!”   她边问边摇晃,顾朗被她晃得七荤八素,差点想不起来自己本来该说什么。他难耐地咳嗽了几声,等柳胭停下的时候,他已经很及时地呛出了眼泪花。没等第二轮逼供开始他就完全配合,一五一十全数交代:“是我把消息告诉的宋文林。他和秦家做交易,我和他做交易,我要他别杀宋文生,把他留给我。”   “你有病?!”柳胭不可置信,“你敢这样做宋文生只会恨你恨到下辈子!你就算犯病——他妈的,你也别牵扯我们!”   说话间她扯着顾朗的衣领越来越用劲,顾朗险些要被掐死。还好柳胭残余一点理智,知道这时候杀了顾朗只会更加讨不了好,就把他平放在地,自己也矮下身来对他循循善诱:“说真的,顾朗,你真是做了件蠢事。你做什么不好,要和宋文林联手。如果事情败露,你就算把宋文生捆在身边,他也要想办法咬死你。……我真是搞不懂你这时候发什么疯!不过现在你还有机会,你帮宋文林和秦家搭的线,你肯定知道秦栀在哪对吧?告诉我,只要秦栀没事,我可以当做一切都没发生,甚至可以帮你一起蒙混过去,只要你现在告诉我秦栀在哪,你知道的吧?”   顾朗躺在地上喘气,一时间没有答话,柳胭却没有那个耐烦心,一下又把他从地上整个扯起,扯到跟前,在毫厘之间朝他大吼:“你肯定知道!告诉我!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话!”   顾朗左手覆上柳胭抓得死紧的右手,妥协地拍了两下,柳胭松了手,顾朗又摔回地上。这次他没再做无谓的耽搁,边呛咳边挤出声音:“秦栀,咳,他们会从码头,咳,C91通道回去。”   这句话再轻微不过,柳胭却听得清清楚楚,她看见了顾朗的诚意,也就守信地放过他。在她转身要走的时候,却听见更细小的一声“对不起。”   柳胭顿了一顿,到底没回头,跨过门槛走出去了。顾朗在她身后躺着闭了闭眼,一只手难受地摸着自己咽喉。柳胭是真的用力……他也是真的不擅长演戏。   宋文生就和柳胭前后脚擦肩而过,差一会能遇上。他到家的时候房门还没关严,开了一半,里面仍然没灯,轮到他时却连顾朗也不见了。他一步走进去只看见满地瓷器碎片和血污,整个一打劫现场。他半蹲下去,一根手指擦了下地上的血,还没干,沾上他指尖,他刚想站起来瞧仔细了,后脑勺就被抵了把枪。   “不要动。慢慢转过来。”   是顾朗。   他心里骂了句操,面上还是平稳地起身转了过去,成了和顾朗面对面。顾朗背对着走廊的灯光,漆黑一片看不分明,说话声音不大,带气音,像是被谁掐过脖子。   将这些细节都看在眼里之后,宋文生仍然很平静地问他:“你要杀我?”   顾朗又伸了伸手,点44马格南左轮就压在宋文生鼻梁骨上,在这种夸张的压迫之下,顾朗反问他:“你不吃惊?”   “不太吃惊。”   如果事后有机会,宋文生当然会先从这只拿枪的手开始,把顾朗全身骨头都打断。但他确实——不太吃惊。他缺少信与义,爱与欲,顾朗在他心里并不特殊一些。他既然不对顾朗多有索求,那被用枪指着的时候,也就不太吃惊。他只是有些奇怪顾朗何必多这一句嘴,他想,顾朗肯定是知道的。   顾朗笑了一下,宋文生眼前的枪口跟着颤抖起来,让人担心顾朗手滑。他摇了摇头,对宋文生说:“我不杀你。我要救你。”   他们俩从来都不多话,在这个生死关头,顾朗也做到点到即止。他偏了偏枪管示意宋文生出去,宋文生走在前面,顾朗举枪跟在后面,以这种组合一路出了公寓楼。不知道什么运气,一路上再没遇见别人,连小区门口的值班保安都不见人影,似乎闲杂人等都知晓今夜是歌剧高潮,都很自觉地为他们让出道来。   楼底下停着宋文生的车,顾朗押着他上去,看他系好安全带之后,却把枪交在了他手上。他们俩双手交叠,顾朗在宋文生眼前低下头去,祈求他:“信我这一晚上行吗。”   宋文生收到了他的讯息,他把枪,把自己的命,都交在宋文生手上,来换一晚上,一小时的默契。他们俩互不回避地对视了一会,顾朗的眼睛,如他所说,不是一双杀人的眼睛。宋文生把手抽出来,枪身横在自己膝上,吩咐顾朗:“开车吧。”   车子从市中心的住宅开出去,越开越荒凉,到最后已经不是会有人半夜过来取乐的地方了,除了流浪汉和抢劫犯,只有他们这一辆还在路上,像唯一一只粘在城市道路网中的蠢笨昆虫,还不死心,一定要挣扎着脱困而出。宋文生摩挲着枪管,车窗外明灭而过的街边路灯和霓虹招牌看厌了,他就转过去看顾朗,光照在车里车外一样起伏,他们俩像在一片灯光的深海中冒着溺毙的风险泅水。顾朗握着方向盘的手已经紧张得指节发白,却仍然没人出声,没人点明这一晚的剑拔弩张。 第9章 九   9.   车停在码头入口的时候,宋文生并不意外。几个月前顾朗在这里将柳胭的照片递给他,而宋文林想要毁了他的事业,炸死他的人。万事于此开头,理所应当也在这儿收尾。不过事情一路发展,现在已经不是宋家的私事,码头比之前热闹的多,秦家张扬惯了,隔省捉自己女儿回家也不低调,一艘Riva巨型游艇停泊在岸,把一片海面照得通亮。船前岸上一溜黑衣保镖,都恭敬地等着船上最后一个人物,竟然是秦栀的父亲亲自到此。   宋文生看着从保镖到当家,一个个从船上鱼贯而下,像看着新年戏班唱演大戏。他此刻和顾朗藏在码头仓库里,不久前审讯用的那一间,连那把绑人的椅子都还倒在原地。他们俩看外面视野绝佳,外面的人对他们一无所觉,简直是歌剧院里的二楼包厢。   对于外面的情况,宋文生是有些疑惑。他还以为顾朗是带他来见宋文林,做当面对质拔枪赌命的主角,没想到现在成了旁观的观众。他自己的家务已经够乱,没别的兴趣来关心秦家,比起围观父女反目,他更想去带人直捣宋文林老巢。   但他还是安稳地站在仓库里,因为顾朗,从旁边握着他的手腕。顾朗似乎忍耐得太久,此刻再也做不了伪装,将自己的反应全数实诚地展示给宋文生发觉。他的手指尖偶尔地痉挛颤抖,寒冬腊月,宋文生手腕都被顾朗攥出一层薄汗。   有什么事情,大事情,将要发生了。   他首先听到了刹车声。不是一阵平稳的声音,由一辆刚开过来的黑车扭摆着发出。码头深夜照明不太好,这辆漆哑光的黑车却也足够的夺人眼目,实在是它开得太刺激,像个炫技的花滑选手,最后擦着边停在货仓墙壁前面,只一线之隔,如果不是司机本事过人,这里就得变成车祸现场。   轮胎摩擦的刺耳长响还没过去,后座的车门就被一脚踹开,一只女人的,穿着牛皮短靴的脚。秦栀从车门后面慌张地探头,脚刚落地就想逃跑,可惜一步还没迈开就被车里的保镖一把抓住,扯得她一个趔趄。   “放开!”   对待自家的雇工,秦栀纵使逃家,也自然保留一种呼喝的小姐习性。难为这些五大三粗的黑衣壮汉,就算刚才秦栀在后座差点折腾出一车人命,这时候还不安分,他们也得小心别把秦栀手捏疼了。   左右两个男人把秦栀拎到光线最好的一片开阔地,她父亲的跟前。秦先生没能和他女儿目光相接来交流生疏多年的感情,秦栀把脸偏向一边,看也不看她爹。秦先生不太计较地伸手拍了拍她的头发,这个举动引起秦栀明显的战栗,像被恶鬼拍了肩。   在下人面前,秦先生撑出一个笑容:“很久不见了。这么多年都没找到你,倒是很有本事。”   “呸!”秦栀一口啐在了秦先生脸上。她本来有很多话可以说,却偏偏选这一种最街头,最无赖的回应。   秦先生的笑脸挂不住了。他抖开手帕,慢条斯理地擦干净脸。“在外面混野了。”他如此评价秦栀。   得到这般称赞,秦栀终于正眼看了过去,她比秦先生矮一截,气势上却并不输,她凶狠地瞪视着,像看一个踩进了母狮领地的偷猎者一样看着父亲。面对这样的秦栀,秦先生闭了闭眼,似乎在克制自己要在富养教养的范畴内解决此事。可他深深呼吸了两下,最后还是高举起手,准备一巴掌解决此事,一巴掌把他的女儿打回正轨上来。   就在这个时候,秦栀跟他对峙,而他正要挥手的前一秒,第二辆车开了进来。   它比第一辆低调了很多,但仍然是急冲又急刹地闯进现场。它本来不在秦先生的预料之内,保镖们听见动静之后纷纷警戒,可它很懂分寸地停在了安全距离上,恰恰好把现场的弓弦拉到最满,又不至于崩断。   车门打开了,从车上下来的,又是一个女人。   在场以秦先生为首的外来者们起先还没认出这是个什么人物,闻声转过头去的秦栀却率先惊喜地叫了出来:“柳胭!柳胭救我!”她本来已经安分地站好,这会又想一尾待宰的活鱼一样挣扎起来,要是旁边的男人们反应稍慢一拍,她现在恐怕就要奔跑过去,扑进柳胭的怀里。   秦先生立刻反应过来这名字代表的含义,他不顾秦栀的脸色,一只手牢牢按住秦栀的肩膀,礼貌地问对面:“柳小姐,深更半夜来这做什么呢?”   柳胭连谈生意时最基本的拐弯抹角也不想做:“我来带秦栀回去。”   仓库里的宋文生和仓库外的秦先生一齐挑了下眉毛,宋文生是来了兴致,秦先生是觉得烦心,他否定得也很快:“这恐怕不行。这是我们的家事,柳小姐还是不要插手的好。你现在转身回去,我可以不追究。”   “谁跟你是一家!”他手边的秦栀骂出了声,要不是被按住,她看上去还想咬秦先生的胳膊。看见这幅模样,柳胭反而笑了:“秦先生,看样子令媛不是太情愿啊。这样吧,我们都是生意人,不说暗话,谈一谈条件怎么样?”   “嗯?”秦先生表现出一点兴趣,“你说。”   “您带秦栀……秦小姐回家,想必是想通过联姻来壮大家族吧?但是您也看到了,秦小姐这个态度,可能不会太顺利……”柳胭咬牙撑住笑意,额头上划下冷汗,“要为家族牟利,也不只有这一种方法。您大概知道我,做情报生意的,我可以算一个大家。如果您愿意放秦小姐自由,以后我们也能合作无间……这样不也很好?”   “哈,”秦先生按在秦栀肩上的力气又加重一些,“你的提议不错,秦栀确实很不听话,你也确实很有能力,能躲我这么久。不过,你也不用秦小姐这样叫,我知道你,知道你和秦栀是怎么回事。”   秦先生压着女儿后退了几步,伸手一挥,保镖们就上前护在他身前,明带威慑意味地拔枪上膛。在他们身后,秦先生的声音又传来:“秦栀是秦家的人,这里面没有生意可谈。而且,我不喜欢同重情重义的人谈生意,聊不来。”   柳胭没话可说了,她只有孤身一个,站在秦家一圈枪口之前,上前一步都是死。但她更不可能退后,秦栀就在人墙后面,身影都被挡住,她只能看见一双黑色牛皮小短靴,她送给秦栀的圣诞礼物,她抽空偷溜出来陪秦栀牵着手逛街选的,新换上的时候,秦栀还转着圈给她看。   柳胭是绝不可能退后的。她如果走了,不仅抛下秦栀,也抛下自己的一切。   在这个僵局之下,顾朗率先有所动作。他从宋文生身边走开两步去打电话,很快被接通,似乎对面的人就在等他。他语焉不详地吩咐几声,宋文生听得仔细,每一句都没落下,听来的却都是“在吗”、“可以了”、“放心”之类的模糊废话。   等他讲完,宋文生的好奇心也被完全勾起,直接问他:“是谁?”   “最后要来的人,”顾朗走回宋文生身边,和他一起看出去,“马上就到了。也马上结束了。”   几乎是踩着他最后的话音,宋文生今晚第三次听见引擎的声音。这次比之前都巨大,不再是单枪匹马,是一阵明显的群体躁动。外面不成比例地对峙着的双方也很快注意到这阵异动,纷纷看向码头入口。他们没等太久,在探照灯的打光范围之外,成排的车灯光点疾驰而来,竟然比码头上秦家的声势更大。最惊慌的显然是秦家的保镖们,他们迅速地集成一片保护秦先生扭着秦栀往后退到游艇里,但是秦栀抓住这机会,突然大幅地挣扎起来,她怒气横生,竟然挣脱一只手把她爹拖在原地。就在这毫厘的误差内,前来的车队已经突兀地橫插进来把柳胭和秦家都围住,下车的时候人人手上带枪,比秦家的保镖更狠恶。   毫无疑问车上载的是一群暴徒,而他们领头的宋文生竟然认识,那张脸,他刚刚才在柳胭传来的数据里见过。   可惜这些人对秦先生来说当然是无名小卒,他站在歹徒们围成的大圈中,还敢厉声喝问:“什么人?!”   巧的很,这群混街头的也不认识秦先生这样的跨省幕后,他们只觉得这位中年富豪话多又傲气,很碍他们的眼。站得靠后的暴徒不耐烦地催促:“就是他没错吧,头儿?”   领头的把烟卷吐在地上,不向秦先生解释,直接发号施令:“动手!”   这一声惊动了双方势力,保镖和匪徒立刻开火搏击搅在一处,两边都是杀人的专家,不过匪徒的人数优势更大。横飞的子弹间,手眼通天的秦先生也只能弯腰躲藏,秦栀却立刻从他手里挣出,没等别人反应过来,她已经朝着外面大步飞奔。   “秦栀!”做父亲的,做家主的秦先生从车身后面探头出来朝女儿的背影伸手,一颗子弹擦着他的脸钉进车身把他逼退回去。这下秦栀彻底跑远了,她在枪声和惨叫中喊着柳胭的名字:“柳胭!柳胭救我!我们快走啊!”   可能从没见过这样不怕死的,离她近的暴徒们竟然没在厮杀中误伤她。但是,在离战场中心稍远的地方,有一个年轻人,刚刚入伍不久,还没见过太多大场面,今晚一切移动的发声的物体都让他反应过激,在秦栀开口的瞬间,他下意识扫射过去,为了给自己壮胆,他带来一支散弹枪,秦栀的后背无防备地暴露在他眼前,在这个距离上,只要他开火,必然对这具年轻的身体造成致命伤害。这个年轻人,他僵着手指,扣了扳机——   “秦栀!”   仓库中的宋文生不自禁地向前一步。没几个人能想到场面会失控至此,他明白那些后来者肯定和顾朗的电话有关,也问了秦先生一样的问题:“他们是什么人?宋文林的手下?怎么和秦家开火?”   他比秦先生幸运,问对了人,顾朗在他身边详细地解释:“是宋文林的手下。我请动的他们。柳胭的那些资料,我也看过,已经用上了。缺钱的给钱,想杀人的替他动手,想自立门户的给他人手,凡是他们缺的,我都提供,只要他们帮我做这件事。宋文林不够信任他们,他们不知道这是秦家人,只以为是普通富豪,和我有生意冲突而已。秦家现在不是对手……姓秦的觉得柳胭势单力薄,带的人手大半都借给了宋文林。这些人很快就会被查明身份,秦家会知道是宋文林想黑吃黑……文生,宋文林已经完了。”   宋文生将仓库门拉开,现在他们不用担心被人发现了。他向前走了几步,说:“不只是宋文林。”   离他不远的前方,柳胭压着秦栀倒在地上。他刚才看得分明,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之后,柳胭撞在秦栀身上。一句重逢的话语也来不及讲,她们倒在一处,柳胭把秦栀抱在怀里,血流出来,被探照灯光照得鲜红。   秦栀打着抖去推柳胭。一句重逢的话语也没有,再也来不及讲了。   顾朗站在宋文生身后,问他:“文生,你看见了什么?”   应该看见的,一切都很清楚。太清楚了,像是有谁故意让他看见。他哑着嗓子说:“柳胭死了。”   “这不是全部。”顾朗否定他。   “没有别的了。”   “有的,你也知道,你只是不说。文生,柳胭‘为了救秦栀’死了。”   这个重点被挑明之后,宋文生也不回避了,他要把想问的通通问个明白:“为什么要牵扯柳胭和秦栀?”   说完他自己想了下,发现这问题还能更加追本溯源,改了口又问:“你一开始就向我推荐柳胭。为什么?”   顾朗低头笑了下,他把手插进口袋,踢开了一小块脚边的碎石,重复了一遍几个月前的话:“柳胭和秦栀,她俩在一起六年,信她总比信别人靠谱。”   “什么?”宋文生没反应过来。   “她们俩是真的相爱。在你待的圈子里,大概是最真心的一对。”   “就因为这个?”   “就因为这个。当然,柳胭谍报也做的很好。”   宋文生不再去听秦栀的哭声,而是转过身看回顾朗。顾朗的表情完全暴露在灯光之下,在惨白的光照中显得平静。宋文生也是,平直地朝他宣布:“你疯了。”   顾朗摇头:“我很清醒。我很难找到这样的一对,尤其是柳胭,爱秦栀到愿意为她去死。你也都看见了,这些真情实意,都是真的存在。”   “你根本——没必要——”   “很有必要!”顾朗终于开始激动,朝宋文生一步步走来,面对他宋文生举起了枪,他却寸步不停,直到枪口就抵在自己心上,顺着那冷硬的金属,宋文生几乎都感到他起伏的心跳。   “这很有必要,而且刻不容缓。宋家几个人,李言花早就病死,宋至诚也被你杀了,只剩下宋文林,而你也快要动手。如果这个时候——我还不能——那等你杀了宋文林,你该怎么办?!不爱人也没人可恨,怎么走都是死路!尤其你还认识了屠约,彻底走到这条道上——黑帮没几个人谈感情!我已经试了很多次,我没有别的办法了,只有这样的两个人,我把她们都带到你眼前——”   “够了!”宋文生粗暴地打断他,“仅仅她们俩又能说明什么?”   “不止是她们!你想一下,就算是宋至诚,宋至诚死的时候,他死的时候,他说什么?”   “宋至诚……”宋文生有些发怔,他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现在回忆起来却已经有些模糊,“他怕我去挖李言花的墓……他跪在地上,求我放过那个女人。”   宋文生半闭着眼,痛苦地打起颤来,缺少父亲的童年,二十年前的情书,母亲无人献花的墓碑,他和顾朗的家……这些片段在他面前陆续交错地闪过,让人感到窒息,他不得不大口喘气,连带瞄准顾朗的枪也不稳。眼看手臂就要落下,顾朗却伸手过来握住了他的手,帮他将枪口对准。   “这是最后一次了。文生,宋家三口都快完了,不管你选什么,都会很快结束。我最后一次请求你,如果你仍然不能相信我,那就杀了我。”   宋文生有些茫然地抬头看着顾朗,他们距离如此之近,像是又回到他们出走的那个夏天,顾朗站在阳光下,宋文生站在树荫里,而顾朗执着地要将他从阴影底下拉出来。但这是如此、如此困难的一个小举动,对感情的蔑视已经侵蚀了宋文生二十余年,足够将他整个人蛀成空心。   “宋文生,”顾朗声线颤抖,他掉下眼泪,说,“求求你。”   外边的厮杀已经快到结局,秦先生和领头的大哥都倒在地上,柳胭躺在秦栀膝上,秦栀给她轻声地哼歌,这混沌的一晚快过去了,新的一天将到来。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宋文生的一切选择都只在于他自己,六岁的他,十六岁的他,二十来余的他,一具沉在沼泽里的枯骨,一个钉在棺材里,被活埋的受难的灵魂。   他松开了枪把,顾朗也松手,枪就落在地上。两个人之间没有了别的阻碍,宋文生就直视着顾朗,对他说:“好。”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还有点小番外和一个be结局,想写的时候再写吧 第10章 百合组的国庆小番外   这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在很久之前,不被铭记的一天。   她们是趁着国庆,杂在大队游客车流中混进这座沿海大城的。黄金七天,全国景点都爆满,她们顺应这种火爆的热情,先不谈暂住证和落脚地,也把自己当游客对待,在南方城市的十月烈日下去凑人群的热闹。最兴奋的是晚上回家时路过沙滩音乐节现场,沙滩,音乐,节庆,每一项都勾人,秦栀当即喊停了出租车司机从车上跳下去,差点把柳胭衣袖扯断。她脱了鞋,一手拎高跟一手牵柳胭,沿着沙滩的幅度小跑下去,实打实地踩在一片干沙之上,跑得柳胭面前一路飞灰。柳胭不知道秦栀还对中外民谣感兴趣,她刚遇见秦栀不久,虽然秦栀已经把长发剪成波波头,刘海留在眉毛上面,怎么街头怎么穿,背心配热裤,鼻梁上还架着十元店里淘的亮粉心形墨镜,但她到底是从秦家大门里跑出来,柳胭一直揣测她的曲单应该更加……古典上流。   又或许不是民谣也没关系,她只是乐意飞扑向不用阶层性作邀请函的热闹现场。   现在她们已经遂了秦栀的愿,两个人手牵手站在涌动的人群中间。音乐节现场都是民谣好手,再不懂行的路人也能跟着音响轻声哼唱,歌谣旋律和沙滩边轻轻拍打浪花的海水没有两样,她们每走一步都能踢起水花。连边上的海滩小店也应景地挂上吉他和尤克里里,店门边摆着一把供人试玩。柳胭拍了下秦栀向她示意,自己走向小店。看店的老妇人跟她微笑,她拿起那把样品吉他拨弦试音,自己则坐上了一起摆着的高脚凳。秦栀把墨镜上推,露出底下一双稍圆而显得活泼的眼睛朝她看来,她迎着秦栀的目光,笑着弹唱起来:   “Near banbrige town in the county down   班布里奇小镇周遭   One morning last July   去年七月的一个清早   Down a boithrin green came a sweet cailin   自乡村草地间来了个可爱姑娘   And she □□iled as she passed me by   路过我时她悄然一笑   From bantry bay up to derry quay   从班特里湾到德里码头   And from galway to dublin town   从戈尔韦到都柏林   No maid I\'ve seen like the brown colleen   再没有人能如她那样   That I met in the county down   我在小镇上遇见的棕发姑娘   ……”   低缓的女声独自为年轻姑娘唱着赞歌,一曲末尾,柳胭凑近亲在秦栀侧脸。沙滩中心开始放烟花了,红橙黄绿乱糟糟地照亮大片夜空。围观的人们吹着口哨欢呼叫好,在音乐和焰火中纷纷为她们,为她们的未来献上祝福。   作者有话要说:   百合组是秦栀×柳胭哇,也不拆逆的……!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